17
野藤的军靴陷入机场焦黑的混凝土,每一步都碾出刺耳的骨碎声。他扯开领章的手突然僵住,扭曲的螺旋桨上缠着半幅血布,"八路"二字在热浪中变形,像条吐信的赤链蛇在热浪中扭动。远处油桶的爆裂声,惊飞了啄食尸骸的乌鸦。
河南的急电在口袋里发烫,军部斥责的电文几乎戳穿脊梁。办公室内,青瓷茶碗的碎片镶进墙皮,犹如他眼底迸溅的杀机。窗纸上投下的身影,活像只被逼入绝境的困兽。
风声鹤唳中,王满仓的保长会议开得鸡飞狗跳,茶盏在桌面上震出涟漪。胡建仁的自行车队如蝗虫过境,"上海"牌车铃的脆响惊得农户闩紧门窗。麦田里惊起的麻雀,与特务们腰间的驳壳枪一样躁动不安。
黑衣白帽的特务们踹开一户户柴门,陶罐碎裂声与妇人哭嚎交织成曲。可村里的光腚娃娃们偏不怕这些"狗腿子",一见自行车队扬起尘土,便拍手蹦跳着唱起新编的童谣:
“铁驴铁,铁驴铁,铁驴上面卧着鳖,老鳖蹬的轱辘转,上面卧个王八蛋......”。
特务们气急败坏地跳下车,孩子们早已泥鳅般钻入草垛。待那"上海"牌车铃再次响起,身后又听传来“铁驴铁...”的笑骂声,碎砖块和泥巴团从四面八方飞来。有个捏成王八状的泥团,正糊在胡建仁崭新的白礼帽上,引得墙头观望的老汉噗嗤笑出了豁牙。
王满仓的公文袋积了厚灰,征粮簿上的朱批早已干涸。如今他领着县府那帮"斯文人",骑着锃亮的自行车在乡间横冲直撞,长衫下摆卷进车链,撕开的口子像张嘲笑的嘴。
孩子们哪管什么县长不县长,见着黑衣白帽就拍手起哄:"铁驴铁,铁驴铁,轱辘转着老鳖歇,鳖壳驮个王八爷!......"土坷垃精准砸在后座,扬起一片黄尘。王满仓扶着老腰喘粗气时,水塘倒影里那个鬓发散乱的狼狈身影,哪还有半分县太爷的威风?
昔日见他躲着走的乡民,如今公然在田埂上啐唾沫。王满仓摸着车座上黏着的泥巴,突然想起办公桌山野藤送的那盆君子兰 ,要尽早挪到胡建仁的案头去。
西厢房的油灯将两人身影投在泛黄的窗纸上,如皮影戏中的残兵败将。李挺肋下的痂壳泛着暗红,像块干涸的血地图。奉喜脸上的弹痕在烟雾中**,烟袋锅里的火光忽明忽暗,映出他眼底的愧色。
"折了这么多弟兄......"奉喜的声音像钝刀刮骨。李挺突然剧烈咳嗽,烟袋里的火星溅到被褥上,烧出个焦黑的洞:"放屁!要怪就怪老子贪功!"墙角蟋蟀的鸣叫刺得人耳膜生疼。
月光爬上炕桌时,奉喜的钢笔尖划破蜡纸,似绷带撕裂的声响。奉禄推门进来的瞬间,蒸汽朦胧中瞥见弟弟背上新生的粉红皮肉,像极了雨后泥地里挣扎的蚯蚓。
三日后,那封蜡封的密信在奉禄掌心发烫。"还我河山"四个字力透纸背,墨迹中仿佛掺了血。"沈志坚?"奉禄的疑问卡在喉咙,“那不是国军的人吗?”
奉喜指尖的老茧摩挲过兄长掌心的生命线,眼底闪过一丝幽光:"哥,只管送,莫问"。
西厢房的油灯成了贾村最晚熄灭的星。奉喜与李挺的身影在夜色中穿梭,如同两柄出鞘的利刃,将散落的抗日力量重新锻打成链。连石爷那支残存的红枪会老卒,也默默将生锈的鬼头刀磨得雪亮。
村后乱葬岗的新坟前,未燃尽的纸钱被夜风卷起,如黑蝶般落在操练场。新入伍的后生们腰间系着的红布条,在月光下艳如鲜血,那是凤芝就着油灯赶制的"护身符",细密针脚里藏着鸭池村姑娘绣的并蒂莲纹样,每一针都刺着"平安归来"的咒愿。
野藤的指挥刀在地图上划出刺耳的声响,最终钉在"贾村"二字上。他的目光如毒蛇般缠住沈志民的名字,这个在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淬炼过的"高材生",如今举着保家卫国的旗号,在邯城唱着一出精妙的双面戏。
王满仓之流不过是提线木偶,真正难啃的硬骨头是这位沈团长。野藤想起士官学校的樱花树下,沈志民背诵《武士道》时虔诚的侧脸。如今这人明面上调兵遣将,暗地里却留着后路,就像日本庭园里的"遣水",看似奔流,实则兜转。
"既要当烈士,又要做功臣......"野藤的冷笑在指挥部回荡。他太了解这类人了:留日时的军国主义洗礼早已渗入骨髓,如今这番做派,不过是等着皇军递上体面的台阶。窗外的膏药旗在风中猎猎作响,仿佛在应和这个精心设计的棋局。
野藤摘下白手套的动作像在褪去一层人皮。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地图上贾村东北的国军防区,嘴角扯出冷笑:"备车,走王化堡。"小泉纯太郎的劝阻被一个手势截断。
五名乔装的日军钻进药材商的马车,车辕上"仁和堂"的幌子在北门卫兵眼前晃过。暗格里的手雷随着颠簸轻响,像催命的更漏。野藤**长衫下藏着的南部式手枪,枪身的冰冷触感让他想起沈志民毕业时敬军礼的姿势,那般标准,那般驯服。
马车绕过王化堡的土路,惊起田间的鹌鹑。车帘缝隙间,贾村的轮廓渐渐清晰,而野藤镜片上的反光,恰似当年士官学校礼堂的军刀寒芒。
沈志民指尖的名帖烫得灼人,烫金的"野藤俊男"四字刺得他眼皮直跳。窗外士兵操练的喊杀声与案头密报形成讽刺对比,陆**仓皇出逃的狼狈,恰似国军在战场上的溃不成军。
"呵,倒是会挑时候。"他将名帖往案几上一拍,震得茶盏轻颤。内山老师的亲笔信还在抽屉里躺着,"共建新秩序"的墨迹未干。若闭门不见,老师那边难以交代;若开门迎敌,这满城百姓的唾沫星子能把他淹死。
"带他去偏厅。"沈志民突然起身,军靴碾过地上那份《抗日宣言》,留下清晰的鞋印。镜中整理领口的瞬间,他恍惚看见自己日本士官学校的毕业照,那身笔挺的军装,与如今这身将校呢何其相似。
野藤跨过门槛时,刻意将皮鞋在青石阶上踏出脆响,像戏台上的梆子。"久仰沈司令威名,冒昧造访,还望海涵。"他鞠躬的弧度精确到分毫,恰是士官学校教导的三十度礼。
紫檀案上的委任状缓缓展开,"邯城警备司令"六个烫金大字在晨光中流淌。沈志民的茶盏停在半空,盏中涟漪映出他骤然收缩的瞳孔。窗外刺刀挑破的晨雾里,"还我河山"的标语时隐时现。
"野藤先生这是要沈某做不忠不义之人啊。"他指尖摩挲着茶盏上的双鲤纹,那尾跃起的鲤鱼,鳞片早已被抚平。茶汤蒸腾的热气中,两人目光如刀剑相击,溅起无形的火星。偏厅突然静得能听见委任状卷轴松动的"咔嗒"声,像极了枪械上膛的动静。
野藤的指尖划过青瓷茶盏,釉面冷的像京深冬的井台。他目光落在沈志民案头那本《孙子兵法》,书页间夹着的樱花标本,褪色成记忆里士官学校的晨操号声。茶杯轻响间,吉野呈上的信笺惊飞梁上雏燕。
内山教授熟悉的笔迹刺入眼帘,北平使馆区的紫藤香从纸间渗出。沈志民的拇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佩刀,正是昭和九年樱花祭上恩师所赠。那句"同文同种"的临别赠言,此刻化作信纸上"出任警备司令"的烫手请托。
"恩师竟为此事亲自修书......"沈志民喉结滚动,将信笺轻轻放回案几。指尖在"邯城"二字上徘徊,搓动的拇指与食指仿佛在掂量无形的枷锁。"只是这差事......"他咂嘴的声响像极了当年在士官学校,面对战术难题时的习惯动作。窗外忽地刮进一阵风,将那朵干枯的樱花吹落在委任状上,恰似个褪色的血色印章。
“沈君当知时局。”野藤的汉语带着刀刃般的生硬,一张清单从野藤长衫的衣袖里被缓缓推来,纸角蹭过沈志民泛白的指节。
宣纸展开时发出脆响,阳光穿透纸背,将"三十挺机枪、二百支三八大盖"的墨字映成血色,犹如刑场公告上未干的血渍。怀表链的晃动声里,"大东亚"三个字像把钝刀,慢慢刮着沈志民的耳膜。
沈志民端茶的手纹丝不动,盏中涟漪却泄露了心跳。他忽然想起那封密电——重庆的麻将桌上,省府要员正用邯城防务图当筹码,笑得见牙不见眼。窗外货郎"败心火"的吆喝刺破寂静。
"野藤先生远道而来..."沈志民突然轻笑,茶盏与案几相碰的脆响,惊散了满室凝滞的空气。"这差事虽要挨千夫指,但先生的面子,沈某岂敢不给?"话音未落,他的手已按在那张武器清单上,掌纹与墨迹重叠,像签了道无形的卖身契。
野藤的嘴角扯出胜券在握的弧度:"沈君不愧是识时务的俊杰。"他起身时,梧桐叶正扑簌簌砸在窗棂上。
沈志民突然纵声大笑,长衫下摆扫过案几,带翻了那杯未饮的茶。两枚翡翠扳指相撞的脆响,像极了暗巷里的银元交易。野藤的掌心黏腻阴冷,让他想起东京湾里捞起的海蛇。
暮色中,马车碾过晒谷场的"誓死抗日"字迹。车厢里,野藤闭目哼着能剧调子,眼前浮现沈志民接清单时眼底的贪婪,与当年在浅草为碗荞麦面折腰的支那留学生如出一辙。
而沈宅门前,沈志民的拇指正无意识摩挲着扳指。那团从心底烧起的火,已将晒谷场上的车辙印烙成屈辱的疤痕。远处军营突然响起熄灯号,悠长的调子像把锯子,慢慢锯断着某些看不见的东西。
野藤的车辙声刚消逝在暮色里,沈志民便反手锁上书房。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"还我河山"的匾额上,扭曲如鬼魅。他抓起茶壶仰头痛饮,喉结滚动间,月光正照在院中那批新到的军械箱上,铁皮泛着幽蓝冷光。
"骂名?"茶壶重重砸在案几上,惊飞檐下宿鸟,"等老子枪杆子硬了,日本人得跪着叫祖宗!"他展开武器清单,三十挺机枪的数字在烛光中跳动,幻化成金条的形状。
副官打翻的墨汁在委任状上漫开,将"警备司令"四字染成乌云。沈志民突然大笑:"取两坛花雕,给毛奉喜送去!"他指尖轻叩清单,"就说慰劳炸机场的好汉。"
更鼓声中,他挥毫写下"严查通共"的告示,却在"共"字上顿出团墨迹。远处犬吠撕破夜色,不知是八路的探子还是饥民。登上箭楼时,乱葬岗的鸦啼随风而来。沈志民摩挲着崭新将星,忽然想起那夜望远镜里蔺村冲天的火光,这邯城的万家灯火里,谁会是下一个点燃烽火的人?
翌日,沈志民指尖正摩挲着皇协军将星领章的锯齿,铜质的冰冷触感突然被急促的脚步声打断。副官领着个戴破毡帽的身影踉跄闯入,带起的风掀动《武经总要》,书页哗哗停在"围魏救赵"的篇章。
"混账——"沈志民的呵斥卡在喉咙。来人扯下毡帽,蓬乱发间那张布满麻子的脸让他茶盏一斜,泼湿了未干的剿共文书。"徐二妹?!"他腾地站起,案上墨汁顺着布告蜿蜒而下,像条吐信的黑蛇。
"大哥!林鸣关要塌了!"徐大麻子轰然跪地,膝盖砸出的闷响惊飞檐下鸽子。她残缺的右手在空中挥舞。永北平原上,这女人曾用这只手抡刀连斩十多个佃农。草屑从她发间簌簌落下,混着泪水砸在青砖上。
沈志民示意副官扶她起身,徐二妹的哭腔里带着血腥气:"鬼子集结五百多人...俺哥撑不住了..."她缺指的手死死攥住桌角,木屑扎进皮肉也浑然不觉。窗外,夜操的士兵们突然安静下来,仿佛感应到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。
沈志民的指节在太师椅扶手上掐出青白,雕花的棱角硌进掌心。窗外槐影婆娑,恍惚化作野藤阴鸷的冷笑。库房里那批崭新的机枪油味未散,此刻却像烙铁灼着他的脊背。
徐大麻子突然暴起,铁钳般的手掐住他腕子:"当年歃血为盟,大哥说'生死不负',如今黄纸未凉啊!"她腕间褪色的红绳晃动着,像一道未愈的伤口。沈志民袖口的金线蟒纹微微颤抖,却仍强撑笑意:"二妹,事急也需从长计议..."
话音未落,衣襟已被揪住,力道大得像铁钳。徐大麻子残缺的右手青筋暴起:"山海关战场上,俺哥替你挡的枪子还在流脓!"她嘶哑的嗓音混着血腥气,缺指的掌心里还嵌着当年的香灰。沈志民轻轻掰开那双粗糙的手,指尖触到的老茧硬如铁砂,正是当年三人共磨的刀茧。窗外忽然惊雷炸响,雨点砸在"剿共布告"上,将墨迹晕成泪痕。
暮色渐沉,沈志民的目光落在案头日历,民国二十七年四月初八。十年前的这个雪夜,徐中琦背着他杀出奉军法场,鲜血在雪地上绽开的红梅,至今仍在梦中灼烧他的眼。
窗外最后一丝天光里,野藤的密信字句浮现:"私通抗倭者,军火库易主。"每个字都像淬毒的钉子。他踱步的皮靴声与徐大麻子的呜咽交织,突然在堂中站定。
"两个营。"他掰开攥得发白的手指,声音像生锈的刀出鞘,"**闹得太凶,实在抽不出更多人。"铜制将星领章在昏暗里泛着冷光,映出他眼底的挣扎。这数字刚出口,就想起徐中琦背着他时说的"兄弟三个营都给你",如今竟成了讨价还价的筹码。雨点突然砸在窗棂上,像极了那年法场射偏的子弹。
徐大麻子抓起茶壶仰脖灌下,茶水混着血丝从嘴角溢出。"够使!"她抹嘴啐道,"等剁完鬼子,俺把贾村每块砖都掀起来,看毛凤喜那窝地老鼠往哪钻!"
沈志民眼底精光一闪,正合他意。乡里乡亲的,亲自抓**难免遭人唾骂,这般交换倒是两全。
"取地图!"他一声暴喝。陈年羊皮地图铺展时,扬起淡淡的血腥味。朱砂笔在林鸣关画出的红圈渐渐晕开,宛如徐大麻子肩头未愈的伤。
"二营轻骑子时出发,"他咬破拇指按在地图上,"走老洺河故道,避开关卡。"血指印在羊皮上格外刺目。
徐大麻子残缺的右手竟将地图抓出裂帛之声。转身时,沈志民突然拽住她空荡的袖管:"告诉中琦,若事不可为,降旗不丢人。留得青山在..."话音未落,徐大麻子已如一阵风卷出书房,只剩案上血指印渐渐凝固,像只永不闭合的眼。
马蹄声远,沈志民盯着泼溅的茶渍冷笑。窗纸上树影婆娑,恍惚化作两军对垒,徐中琦的命,野藤的枪,毛凤喜的头,都在他秤杆上摇晃。
刚在广府镇**的小野联队,正裹挟着血腥气西进。五百日伪军如蝗虫过境,沿着大北汪一线压向林鸣关,企图撕开永广公路这道口子,将永年全境吞入腹中。
徐中琦在林鸣关经营多年,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浸透了他的心血。闻讯后,他一面差遣徐大麻子星夜求援,一面亲率主力驰援大北汪古寨,这个他当年落草为寇时打下的第一个山头,如今成了阻敌西进的关键要塞。
大北汪寨踞永广公路要冲,五里寨墙皆用三合土夯筑,沟壕纵横如迷宫。寨中户户藏枪,连七旬老叟都能闭着眼拆装汉阳造。小野联队的望远镜里,这座古寨就像只蜷缩的刺猬,每根尖刺都淬着复仇的毒。
